2月的杭州，天空下着小雨，气温在0℃左右徘徊，钱塘区下沙街道一号大街的广场上零星站了四五个人，他们穿着单薄，双手插兜来回走动，身体微微发抖。
这里是远近闻名的日结工聚集地，汇聚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日结工人。远处高台的栏杆上搭着两床薄被，是住在附近的日结工拿出来晒的，没来得及收回，雨滴在被子上结了一层冰。
“有活干就干，没活干休息。”是这里的日结工常挂在嘴边的话。
早上五六点和傍晚五六点是日结工的“上班”高峰期，招工的车来一辆，他们拦一辆。车刚停下，十几个工人立刻把车包围，一些人率先把车门打开，挤到招工的人面前，“要不要人？”回忆起先前的画面，一位日结工不好意思地笑笑，“有些老板被吓得开车就跑。”
张成刚是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劳动经济学院副教授，也是中国新就业形态研究中心主任，曾走访了多个中国零工市场。他到达杭州下沙时，发现这里以建筑为主的活正在减少。
他告诉媒体，对于打零工的人，“我们不能用精英的视角去看待，而是要从他的角度去看，他的缺陷，社会资本的缺失，以及自身在文化、技能上的不足。”
在他看来，这些人成为劳动市场的边缘群体，一部分与其自身有关，例如社会资本薄弱、爱好赌博、受感情或网贷影响、丧失信心等。此外，用工市场的年龄限制、活逐渐减少、工价下降、雇主与工人之间不平等的双向选择等，都是其中因素。
“我认为他们并不是很多人说的好吃懒做，他们只是选择了一种生活方式。另一方面，他们也经过精确计算，什么情况下能保证自己的生存，没钱了，又该如何去找工作。”张成刚说。
晴天傍晚，一号大街广场上站了很多等活的日结工人。图/网络
以下是三位日结工人的讲述。
【1】供完大儿子就不干了，回家搞养殖给自己养老
王想（化名） 48岁 来自云南昆明
我在这地方待了两三年，每天早上5点多来，晚上6点多走，能拉到一两个活。我们这个年纪的活不好找，最好45岁以下。保安那些比较轻松的活都只要三十多岁的年轻人。
这里的活很多都跟工地和快递有关，工地上主要是拉电缆线、搞空调管道、清建筑垃圾、搬东西这些杂活，快递主要是装卸、分拣。工钱按小时算，一般要工作12个小时，工地上干八九个小时。
我一天基本能挣两三百块，四百多块的时候也有。工价高的都是重活，比如扛沙袋和水泥爬楼，一袋水泥100斤，大的沙袋150斤，小的沙袋80斤，多爬一层，一袋加两三块钱，最高的5层。
我住的旅馆离这里不远，35块一晚。以前我和老乡合租，1500块钱一个月，每个人付750块，做饭的时候，因为菜买多了、少了，两个人总吵架，去年5月我搬出来自己住。
现在住的房间大概7平方米，能放下一张床。我的东西不多，只有三四件衣服，打包一下就能走。
旅馆的每个楼层有公共厕所和洗澡的地方，房间里不能做饭，我去附近的快餐店吃，10来块钱一餐，一个小菜、一碗米饭、一碗汤。牛肉拉面也是10块钱一碗，面上的两片牛肉薄薄的。
我在超市买了几块饼干，花了10来块钱，打算做工饿的时候吃。
日结工把饼干放到上衣外套的口袋里。图/九派新闻 彭茸雯
我家兄弟姊妹6个，我排老二。老大在家里种地、管家，照顾老爸老妈，我十七八岁出来打工，给家里赚钱。
最早去广东，在那边待了十多年，到深圳码头上装卸沙包、水泥，干到零几年又回老家，但老家工资低，两三年后我又回了广东。
这些年我结了婚，生了两个儿子，要赚钱供他们读书，一年开销十多万。小孩读书太花钱了，我在广东那些年，挣到70多万，全花光了。
今年大儿子要从杭州一所大学的理工专业研究生毕业，这两天刚去上海实习。他花钱多，除了每月生活费，给他买车、落户，花了7万多块钱，还要三个月换一次手机，一个就要四五千。他脾气也暴躁，在大学里打架把人家打伤了，医药费赔了2万多。这个儿子，如果我不盯着就废了。
小儿子今年要高考，但成绩一般，老婆在云南老家照顾他。今年春节我没回家，不想回去，给亲戚孩子的红包加起来四五千块钱，还要办年货，至少要花1万块。有一年我装15000块钱回家，过完年就剩2000块。
现在我每天吃饭花二三十块钱，住宿花30多块，再抽一包10块钱的烟，剩下挣到的钱全部给老婆打回去，一天打一次。要是哪天挣不到，就没办法了。
我在这里有个认识的老乡，30多岁，过年前离开了，年后还没见到过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这里很多人都是这样的，突然有一天就不见了。
我打算今年供完大儿子就不供了，小儿子让大儿子供吧，我不干了，回家去搞养殖，买点鸡、牛、羊来养，养老就靠自己。
【2】每天都买彩票，运气好半年能挣几十万
龚标（化名） 40多岁 来自河南
我都三四天没找到活儿了，这段时间一天吃一顿，现在身上还剩几十块钱，马上吃不上饭了。
现在的活儿比以前少了很多。两年多前一个朋友发现这里活儿好找，介绍我过来干，那时候广场外围停了很多车，全都是来招人的。现在我早上7点多等到9点半都没什么活儿。
以前做日结的人更多，全住广场后面这个小区，后来小区拆了，分散了好多人，附近另一个小区的房一个晚上贵十几二十块钱。
这里的人来自全国各地，大都四十多岁，最大的五六十岁，最小的二十多岁，什么人都有。有赌博的，人刚来的时候身上带了几千块钱，天天打牌，挣的钱都赌掉了。还有自己不打工找别人要钱的，看你挣了钱回来就问你要。有个40多岁的天天不干活，住在马路边上，哪里有人家没吃完的饭他就捡着吃，看谁有烟问谁要一根。顾家的也有，上有老下有小，天天找活干，就等挣到钱了往家里打。
这边也有一些黑中介，快递公司招临时工给中介30块钱一个小时，中介给按我们17块钱一小时算，抽掉了一半，所以没什么人干。
有些老板也不讲信用。前年有个老板让我到学校收书，说好给200多块钱，我和他的两个亲戚一起干了10个小时，装满了一大卡车，到手才100多块钱。不能一个人去干活，至少要两三个人，这样他们不敢少给钱。
包接送基本是招工前提。有时候招工的包接不包送，去的地方比较远，活做得比较晚，回来连地铁都没了，我们还要自己想办法，这种活也没有人愿意干。
两三个小时就能干完的活儿大家会抢着干，比如抬冰箱、洗衣机这些家电，有的是往楼上扛水泥，进的货不多，扛完就把钱结了。
前几天我老乡给我介绍一个保安的工作，每个月5000多块钱还管住宿，我没去。主要还是钱太少了，我活多的时候，一个月能挣八九千，我还是更喜欢日结。
我以前开过工程车，当过两年修理工，都是月结，我不喜欢。我今天挣200块钱，可以花100块钱买点酒，再炒两个菜，吃吃喝喝，这不好吗，为啥要等一个月再给我钱？
做日结的缺点是不一定能找到活，不过要是认识老板，他能天天给你日结。我认识两三个这样的老板，但现在人家也没有活了。
由于老板提供非专业手套，日结工人在焊接时不小心烧伤了手。图/九派新闻 彭茸雯
目前我主要愁的就是儿子，在他五六岁的时候，我跟老婆离婚了，孩子归她带，我出一半抚养费。他现在在河南读大一，我每个月最少给他打1000块钱，将来他还要娶媳妇、买房子，负担很重手工活150一天在家做是真的吗，我打算给他存几十万，剩下的要靠他自己了。
运气好的话，半年我就能把这几十万挣到。我每天都买彩票，有五六年了，2块钱一张，一天最少得买30块钱，到现在为止，我已经中了20多次，每次最少4000块钱，上万的有两三次。
我有个朋友做茶叶生意，破产欠下100多万来这里做日结。我们经常一起研究彩票，前年他中了100多万，现在回家重新做生意了。
两个月前，我买彩票中了12000块钱，给儿子打了点回去，剩下的都花在了自己身上，去打台球、按摩、洗澡，两三天就花完了。
运气不好的话，我天天上工地干活，一年能攒七八万块钱，两三年也差不多了。
【3】和女友一起住旅馆，钱只出不进时动不动就吵架
马得胜（化名） 33岁 来自浙江衢州
16岁辍学离家打工以来，我当过服务员，在汽配厂里生产过汽车方向盘和轮胎，分拣、扫描过快递，做的基本是稳定的工作。
前几年我跟朋友一起来这里玩，才知道这边招临时工，后来工厂里没活的时候，我也跟他们（日结工）待在一起，找点零活。
下沙区的厂基本不直招都是靠劳务，要注意甄别黑劳务，通常厂里给劳务30块钱一个小时的预算去招工，劳务只给工人按十来块算。没进厂的时候，他们叫你花钱买被子、体检，然后给你拉到一个厂里，让你看看里面的环境，要是不合适他们也不管，要走你自己走，之前花的钱都不退。
以前进厂都是每天工作12个小时，两班倒，没有休息日，这几年干活的时间都长起来，最起码要14个小时，还经常加班，一天的工价在260到280块钱。
有些厂管得很严，忙起来会拿着大喇叭催你“快点”，声音很大，制造那种很紧张的气氛。而且动不动就罚款，一个小操作错了，就要罚几百。很多人很反感，觉得不自由。
之前我碰到一个做长期工的，去的时候说好25块钱一个小时，没做满一个月，人家给他算15块钱一个小时。其他城市的工价又没有这边高，他们也不愿意去，兜兜转转，还是来这边做日结。
雨天，一位日结工人坐在共享单车车棚下等活。图/九派新闻 彭茸雯
还没过完年，正月初五我就过来了，想赶紧找活做。春节前我离开了工作的快递厂，主要是因为我女朋友做不下去，她分拣、扫描的速度没那么快，不想做了，我也没办法。
现在我和女朋友一起住在旅馆，每天付50块钱。因为钱只出不进，我们心里都烦，动不动就吵架，我不想待在家里，就出来找找零活，也看看有没有长期的活。
我去什么厂都行，但我女朋友想找两个人在一起的手工活。下沙这边手工活很少手工活150一天在家做是真的吗，基本上都是体力活，没办法，只能慢慢找。
我接到过一个零活，当时我去给女朋友买饭，正在小区里转，突然有个人问要不要去干活，是去快递公司一个仓库里面装铁货架，25块钱一小时，工作5个小时，我直接给女朋友打电话，让她自己先去吃，我立刻上了那辆车。
还有一天是在新华书店的厂里打包书，也是25块钱一小时，我挣了150块钱。
我不像其他日结工那样去抢活，我找零工的方式一般都是等招工的来问。他们要招工，自然会找我的，我找他们，他们会压我的价。
我以前会在这里交朋友，但去年一个在这里认识的人叫我把手机卡借给他用几天，我想反正我有多的，借他一张副卡没事，当时我还嘱咐他千万不要拿去干坏事。过了两三天，中国移动给我的主卡发了一条信息，说我的手机卡涉嫌诈骗，金额2万多块钱，警方已介入。
第二天我的主卡也被封掉了，我觉得奇怪，去中国移动营业厅问，四五分钟之后派出所就给我打电话。我找那个问我借手机卡的人，他也是被骗的，把我的卡借给了别人，最后他赔了我3000多块钱。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理会过这里的人。
现在我最紧张的是家里的砖瓦房，计划是造两层，目前只造了一层，把第二层造完还要花三四十万。房子没修好，家里只有两张床，我爸妈一张，在读高中的弟弟一张。今年回家过年，我睡了我弟的床，他只能睡在我妈房间的沙发里。
我爸妈是木工，我妈不识字，只能在老家厂里上班，一个月挣不了多少钱，年纪也大了。我爸一个月能挣万把块钱，家里日常开销主要靠他，但他喜欢赌，很让人头痛。我想跟他一起把家里的房子建好，现在我存了五六万，只能帮上一点，每个月给他打点钱。
我还想去工厂里长期干，至少一年能存好几万，做临时工有一天没一天的不稳定。我俩打算再等几天，实在没有合适的工作，就跑到萧山那边看看。
刚刚有个大哥说，不止上千个大学生来这里调研，我觉得写报告改变不了现状，我改变一点自己就可以了。
九派新闻记者 彭茸雯
编辑 刘萌 肖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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