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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静月如许

你可曾听过“临时夫妻”?

两个来自异乡的陌生人,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相遇,他们不在乎对方的过去,也不问对方是否结过婚,生过孩子。他们就像夫妻一样在一起生活,在外人的眼中,俨然一对“恩爱夫妻”。遇上逢年过节,他们各自回各自的家,过各自的生活,随时可以一拍两散。

我就是一对“临时夫妻”生下来的孩子。

我的妈妈据说在老家的时候跟人订过亲,定亲前的一年多,她就孤身一人进城打工,而在老家,她的父母亲收了男方家给的500的现金外加一头猪的彩礼,便应下来了这门亲事。

后来,男方家的人找到了厂里,他们并不知道妈妈已经怀孕生下了我,一群人就这样把妈妈带走了,从此再无音讯。

而我的爸爸是个懦弱的男人,那天正是周六,他上午刚和朋友喝完酒,半醉半醒间,带着一身酒气来找我的妈妈,可是还没走到宿舍,他便远远地看见一群人朝妈妈的宿舍走过去,他吓了一跳,赶紧侧身躲到了道路旁许久没有修剪的绿化丛中去,不知不觉间竟睡着了,等他再醒来时,妈妈的住处已经“人去楼空”。

而那时的我刚满两个月,父母都觉得我是个累赘,妈妈让爸爸“处理”,爸爸则把我交给了他的亲弟弟,我的叔叔

从那以后,我一直是由叔叔照顾着,直到我长大成人。

妈妈的离开并没有给爸爸带来太大影响,他白天正常进厂上班,休息日正常和朋友喝酒聚会,碰到长得好看的女人也会勾搭几句。也是由于爸爸的性格外向,能说会道,加之年轻时生得一副白净帅气的皮囊,才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凭借裙带关系在厂里谋得了一个不错的职位,过着舒适惬意的生活。直到他县城里的“家”里打来了电话,让他回去。

听叔叔说,爸爸没走之前,偶尔也会来看我一眼,逗我笑笑。自从他一走,就再也没了消息,不久后,电话号码也换了。

自那时起,我的生命里,便彻底消失了父亲和母亲这两个角色。

叔叔是个水电工,平时在工地和社区做一些水电维护、家具维修之类的工作,他也回收一些二手家具,反复修理好之后再转卖出去。虽然从小没有父母在身边,但叔叔向来很宠我,我也并不像许多无父无母、寄人篱下的孤儿那样生活得十分压抑,我的性格直爽,敢说敢做、风风火火的行事作风一点也不像叔叔,叔叔常说我很像年轻时候的爸爸。

上高二那年,我们居住的附近的工地变成了一个一个的工厂、宿舍、家属区,人口也逐渐增加了。

我和叔叔居住的三个房间里摆满的各种各样的二手家具和电器终于有了“用武之地”,随着人口的增加,找叔叔去做水电维修的人越来越多,购买二手家具电器的人也不少。

当那个刚搬来的女人来找叔叔租家具时,叔叔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那个女人,穿着一件白色的碎花衬衫,下身是一条普通的黑色紧身裤,女人每走一步,脚上那双微微发黄的蓝色人字拖便会随着她的步子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她找到叔叔的时候,叔叔正在给一户刚搬来的人家装热水器,我专门负责给叔叔拿各种工具,打孔钻、电动起子、扳手、软管,等等。

“马师傅,听人说你在这儿给人装热水器,有件事儿和你商量一下,可以在你这儿租一些家具不?”

我惊谔:“租?”

叔叔还未回答,那女人继续说道:“马师傅你看,我们在这里也住不了多久,和别人一样买的话,以后我们也带不走。这些东西你租给我们,等我们走了,你再原模原样地拿回去,也不影响你卖个好价钱。”

叔叔说那就一个月10元,租一年120元,大家以后都是邻居,就100元租给她一年。

我以为那女人会感激善良的叔叔,但我错了,只见她笑道:“马师傅,不是我不愿意付100元,只是我和我们家老刘平时上班也不在家,东西放我们这儿和放你那儿都是一样的,平时我们也不怎么用,到时候你拿回去的时候保证新新的,我也不给你砍太多了,我看就80吧,你看什么时候有时间,我让我们家老刘找几个人去搬一下。”

叔叔犹豫了片刻,想着以后都是邻居,便一口答应了。

搬家具那天,那女人的丈夫老刘叫了三个厂里的工人来到我家,那女人就像逛菜市场一样挑挑拣拣,一会儿觉得桌子的漆颜色不均匀,一会儿又觉得柜子的款式太陈旧,叔叔则在一旁陪着笑脸,解释说这些家具都是他从别处收来的二手的,他尽自己能力翻新,但始终不能做到十全十美。

“马师傅,你说你的这些家具都不是新的,就这么些东西,我们又不经常用,这租过去也不太合算”那女人一边用嫌弃叔叔租给她的东西不好,另一边也不忘了招呼老刘和他带来几个工友朝外面搬东西。

我记得很清楚,那女人从我家搬走了一张桌子,四张椅子、一个衣柜、一台洗衣机,她临走的时候看到角落摆放的叔叔前两天刚收购回来的热水器,便指着热水器道:“马师傅,这台热水器我也顺便带走了哈!”

“这……”

见叔叔迟疑,那女人继续道:“马师傅你尽管放心,我和老刘都不怎么用这玩意儿,主要是冬天快到了,怕孩子感冒,用它烧水给孩子洗澡方便。”

“对了!马师傅,还要麻烦你今天晚上过来给我们安装一下。”说罢,那女人告知了叔叔她家具体的门牌号后,甩了甩头发,抱起40升的热水器转身离开了。

听说了这件事儿的邻居,在私下遇到叔叔的时候,总会对叔叔说道:“马师傅,你可真是个老实人。”

在当地,叔叔是人们口中的“老实人”。

一般意义上的“老实人”是心地善良,做事踏实,性格淳朴之人,而现实中我所见的“老实人”则多半是任人欺负,吃了亏,受了苦,全部都往心里咽。一个人,越是老实,就越容易被人欺负,欺凌者不会因为一个人老实而手软,命运也不会因为一个人老实而对他宽容以待。

叔叔就是这样一个没有因为“老实”而受到命运眷顾,反而因为“老实”而吃了生活不少亏的“老实人”。

我不清楚这附近的工厂里面有多少对夫妻是“临时夫妻”,但雷敏——那个从我家中搬走东西的女人,和他的丈夫老刘,是一对货真价实的“临时夫妻”。他们“夫妻”二人在厂里的人缘并不好,他俩的事儿在私下已经被人说得烂透了。

雷敏在老家是结过婚的,初中时期开始和社会上的人勾搭不清,初中还没毕业肚子就大了起来,两人都是同村的,迫不得已简单地办了酒席,草草结了婚,还生过两个孩子。婚后三年多,雷敏和丈夫各自去到两个不同的城市打工,雷敏在工厂遇到了比他大七岁的老刘,两人干柴烈火,一点即着,不久后,雷敏怀孕了。但她花钱如流水,身上没有打胎的钱,老刘亦是个烟酒不离身的,敷衍道:“懒得花这个钱去打了,生下来就随便养着吧。”

傍晚,我问叔叔是否要去给那个女人安装热水器,叔叔说人家都那样说了,以后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能闹得太僵,何况只是花点时间而已,我们也没有任何损失。

我劝叔叔晚上不要去。

叔叔一向实诚,断然拒绝了我的建议:“这怎么行,让人家在外面另外找人安装,可不又要花上七、八十。”

我笑道:“卖给别人的你帮别人安装也就算了,可是租给她的,我们为什么还要去帮她安装呢?像她这样爱贪小便宜的人,就应该让她在外面自己找人安装。”

叔叔不允,我又劝叔叔好歹收一点押金,等那女人走的时候再退给她,虽然只是一些旧的家具,但也是叔叔花了钱从别人那里收购回来,一点一点重新修复的,加起来毕竟也是一小笔钱。

叔叔沉默,不置可否。

晚上到了那女人家,叔叔安装热水器的时候,我有意地试探,故意在那女人面前提起了收押金的事儿。

可那女人的脸皮简直比城墙还要厚,三言两语就把话题给岔开了,对押金一事儿只字不提。而叔叔始终开不了这个口去向别人要钱,此事便就此作罢了。

她突然把目光转移到了我的身上:“闺女啊,你真聪明,看着真喜欢人,有男朋友了吗?”

我不想跟她多说,只道:“我还在上学,明年就高考了。”

本以为这个话题就可以结束了,结果那女人就这事儿大发议论,听她的口气,似乎是要给我介绍男朋友:“闺女,一个女孩子其实没必要那么拼的,念书出来还不是要嫁人,还不如趁年轻,找个事业有成的,嫁得好可比什么都重要。”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已然明白那女人的言下之意,便断然拒绝:“我现在只想好好念书,不想讨论这些,我还年轻,自己的事儿自己会处理,用不着别人操心。”

那女人却并未就此作罢:“闺女啊,现在社会上的骗子可不少,专骗刚出社会的女学生,你看那新闻上、报纸上,多少被骗的。还不如在当地找一个年纪大点事业有成的,年纪大会疼人,当地人知根知底。”

“我们家老刘厂里的有个小伙子人真不错,改天可以介绍你俩认识认识。”

这个女人活脱脱就是一个“拉皮条”的吧,话里话外无不讽刺着我念书无用,将来说不定只能落得个被人骗的下场,还说什么要介绍人给我认识,我顿觉一阵恶心。

后来我才知道,她口中所谓的“小伙子”,只比她的丈夫老刘小两岁,三十多岁的年纪,整天混混度日。那人是个胖子,从磨得发油发亮的厂服和已经油得结块的头发就可以看出此人邋遢、油腻的程度。

不知道那女人和他说过些什么,自那以后起,每每我放学走在路上,总能感觉到来自他的一抹异样的目光,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我。我看向他时,正对上他那比老鼠眼睛还要小的双目,目光所及,他正咧开嘴对我笑,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深深地陷进了他的脸部肌肉当中去。我赶紧扭头回来,快步前进。

后来好几次我在路上遇见他,他依旧用他那猥琐的目光扫视着我全身的每一个角落,我却再也没有正眼瞧过他,他身边有不少工人调侃我们,说我“害羞了”。

好在,那个人从来没有正面“骚扰”过我,虽然过了几个月战战兢兢的日子,但好在安稳。

可突然有一天,那人一反常态地来和我搭话。

“你要喝吗?”站在路边的他突然三步作两步走到我面前,拿一瓶饮料递给我:“这很好喝的,你喝一口。”

我着实一惊,急忙摇头,想加快脚步走得离他远一点,但他突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你要喝什么,走我带你去超市,我给你拿钱买。”说着他就伸手朝厂服内里的口袋里去掏钱,掏出了一些五十元、二十元、五元、一元的现金。

我正为他这疯狂的举动惊慌之余,更令人作呕的一幕出现了,他再次伸手掏钱之时,一小袋蓝色的、四四方方的东西从他的口袋掉了出来,上面“轻薄”“无感”“舒适”等字眼顿时映入我的双眼,那是工厂门口小卖部收银处售卖的廉价的避孕套。

我大骂他:“死变态!”说罢,拔腿便朝家的方向跑。

从那以后临时找人搬东西,我每次都往人多的地方走,若是我孤身一人的时候,我宁愿绕远路回家,也不愿意再从他所在的工厂路过。

高考结束后,我依稀记得一年之期已到,我提醒叔叔该收回租给那女人的家具了。

叔叔觉得这样贸然去问别人不好,再等一段时日人家搬走的时候再去收回吧。

我劝叔叔还是先去询问一下,就算不收回,好歹给我们一个准信,他们什么时候离开,我们的东西又是什么时候归还?

晚上,叔叔去敲门,说明来意。

那女人一直和叔叔打马虎眼:“马师傅,今年我们不回老家了,你的东西我们再用一段时间,你先回去吧,等搬走的时候再通知你。”

叔叔面露难色:“可是,可是说好的80租一年临时找人搬东西,现在……”

那女人面露不悦之色:“马师傅,大家都不容易,你理解一下我们这些外来打工的人嘛,再说,我们也住不了多久了,到时候你还怕不还给你不成。”

后来,时间一过就是半年,叔叔没再去敲过那户人家的门。

我考上了当地一所普通的二本院校,上大学之后我也渐渐很少过问这些事情,直到那件事情的发生,我一气之下带了高中时期的两个死党去那女人家,搬走了所有从我家租过去的东西。

大一,我开始留起了长发,寒假回家时,我化了淡妆,换上了新衣,欢欢喜喜地坐上了回家的大巴。

寒假时候的厂区不像平时那么热闹,大部分的工人都返乡回去过年了,街道上是零星的行人,以及三三两两开着门的小餐馆和小卖部。

我正在感叹街道的冷清,却见前方人行道旁边白桦树下的四五个人,他们有的蹲着抽烟,有背靠大树喝酒,地上是一地的烟头、东倒西歪的空啤酒瓶,我认出了其中一人就是曾经“骚扰”过我的胖子。

我警惕性地向前走去,眼睛不去看他们,可余光一直注视着他们的方向,生怕他们会做出什么对我不利的举动。可那些人已经看到了拖着行李箱的我,他们用当地方言不知道对胖子说些什么,然后四五个人哄堂大笑,眼睛还不忘看向我这边。

我不敢再往前走,急忙掏出手机给叔叔打电话,没人接。

虽然没人接,我还是假装已经接通了,故意大声说道:“叔……是我……对!对!我已经到xxx超市这里了……好的,好的。”

就在说话的当口,胖子突然朝我这个方向走过来了,我一愣,他却突然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拽到了另外几个人的面前,胖子笑得很开心:“我几个兄弟想认识一下你,嘿嘿。”说话时一股带着口臭的酒味儿从他的嘴里散发出来,我不禁捂住了口鼻。

他那几位朋友的目光一直在我身上游离,见我捂住口鼻,他们调侃道:“妹妹不要害羞嘛!”他们都把我看作是胖子的“女朋友”。这些人平时也交过不少“女朋友”,但他们的“女朋友”很可能今天是自己的,明天就变成了别人的,“女朋友”这种东西在他们眼里一向很随便,所以见了我,他们也有种想来“分一杯羹”的意思。

我大怒,捡起了地上的两三个空啤酒瓶,就朝他们面前砸过去,瓶子碎裂之时,他们当中几人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喝得迷迷糊糊的人顿时也清醒了不少。

胖子见我发怒,陪笑道:“妹子,不要这样嘛,敏姐都把你对我的心思都和我说了,我……你去上大学之前我都没和你好好和你处过,我……”

“闭嘴!”还没等他说完,我大声反问道:“我不管那女人对你说过什么,我现在告诉你,我和那女人没什么交情,你也少来和我套近乎!”

雷敏那女人对胖子说过些什么,我不得而知,就算知道了,想必也是一些不堪入耳的东西。想到这里,我不禁讥讽道:“大叔!我麻烦你先回去洗洗干净,然后照照镜子,顺便再去医院治治脑子,不要像个傻子似的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说完,我便快步跑开了。

这件事后,胖子一干人等在背后不止一次议论过我。

“现在的女大学生,心气高得很,瞧不上我们这些进厂的工人咯!”

“可不是,觉得上了大学高人一等,见到人从来不打招呼,这么多年的书,白读咯!”

“是这个道理!现在的大学生,以为读个书有好了不起,那里还看得上我们这些打工仔哦,正眼都没有一个!”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高中的两个死党,他们听后都觉得愤愤不平,想帮我“报仇”。我让他们先不要管胖子的事儿,我要先去雷敏的住处拿回原本就属于我家的东西。

那天晚上,我们三人去敲雷敏家的门,那女人一开门,我直接进屋,眼睛四处搜寻着雷敏从我家搬走的家具:“我来拿我家的东西!”

“小姑娘,你别张着嘴乱讲,你叔叔都没有开口找我,你一个丫头片子凭什么来我家拿东西?”

我不愿和她多说,直接把话挑明:“我叔叔当时说的是80块租给你一年,现在一年半已经过去了吧,就算叔叔不问,你也应该自觉一点归还我们家的东西。”她正张口准备说些什么,我没有给她机会,冷笑道:“你的脸皮之厚在这附近是出了名的,今天我不想和你掰扯,只想把我家的东西拿走,你要是不服也不用和我辩,我们把附近的左邻右舍叫过来问问,当时到底是什么个情况!”

我两个死党已经开始在搬东西,雷敏想过去阻止他们,我一把拉住她:“你在那个胖子面前说了我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可以告胖子骚扰!告你诽谤!”

雷敏自知理亏,也知道自己在当地人缘不好,又见我两个死党都是高个子的男生,顿时便没了太高的气焰。

我们三人的行动十分顺利,待把我家的家具搬完之后,雷敏的家中几乎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乱糟糟的一团。

我们走后,她房门大开,她的孩子似乎被刚才的一幕吓到了,当时没敢出声,待我们走后也开始哇哇大哭起来,雷敏整个人则撒泼似地坐在地上:“抢劫啦……偷东西啦……老刘啊……你不在,别人就这样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只是她不知道,她的“丈夫”老刘这个时候也自身难保,老刘农村老家的妻子听说了老刘在工厂和别的女人勾搭不清的事情,叫了自己的两个哥哥来厂里面找老刘,那时的老刘正和四五个工友在小餐馆喝酒,双方就这样打了起来,警察赶过来将他们全部带走了,老刘等参与打架的几人被拘留了。

这期间,雷敏带着四岁的孩子大闹了一场,其实她已经悄悄收拾好了行李,把孩子带到警察局后谎称自己要上厕所,匆匆出去后便赶回家属区,拿上行李,悄悄地离开了电子厂,坐上了开往火车站方向的公交车。

她那四岁的孩子就这样被扔到了警察局,许久后不见妈妈的踪影就一直哇哇大哭。

这件事儿一度成为电子厂的一大谈资。

生活原是大梦一场,有人苦中作乐,有人苦中作恶,有人冷眼旁观,梦醒后权作散场,有人就此沉沉睡去,不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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